封面人物｜天生的明星和練就的女人，60歲的林青霞：「現在是人生最好的時候，連我自己也想像不到。」

毫無疑問，林青霞是一個傳奇。「如果沒有去拍電影做演員，最了不起會去做一個女秘書或者空中小姐，可能還做不到，人家還不見得會用我，又或者，我去美國包餃子了。」怎麼說？「最早有一個男孩子追求我，我拍了第一部戲以後就認識他，他叫我不要拍戲不要讀書了，跟他一起到美國去包餃子。我媽一聽嚇死了，馬上叫我跟他斷絕來往⋯⋯。」

命運沒有讓林青霞成為北美小鎮上的餃子西施，卻點中她，成為上世紀華語影壇的第一美人，17歲把懵懂無知的她從遊人如織的西門町裡拎了出來，第一部戲就讓她當女主角，第一部電影就大紅。「人家說電影圈複雜，而我出來就紅了，每次我面對的難題是接戲抑或推戲，不需要奉承、爭取，我一直沒有經理人，沒有司機，沒有助手，從來沒有停過接片約。」她有一張天生上鏡的臉，更有一身旁人不可企及的脫俗氣質，她曾是言情大師瓊瑤認定的第一女主角，也是各大導演朝思暮想的繆斯女神，橫跨上世紀七○～九○年代，成就一個又一個票房奇蹟，劃出一個又一個華麗轉身，用西方人的話說，這是天生的明星；用中國的說法就是，「老天爺賞飯吃」。

明星是天生的，女人卻是「練就」的。天蠍座的女人需要格外強烈的感情，可格外強烈的感情通常有害宿主，1994年，情路兜兜轉轉多年之後，40歲的林青霞決然嫁給窮追不捨的服裝巨賈，她的高中同學張俐仁說：「所謂Mr. Right，就是合適的時間、合適的人」。

鋪滿鮮花的舊金山華宅，高級定製的香奈兒白色婚紗，一直渴望結婚生子的大美人風光大嫁，至今妳仍然可以在網路上找到那段舊影片，小喬初嫁了的紅衣姑娘歡欣雀躍，對著鏡頭興奮地擺手：「我結婚啦！我嫁啦！」眼波流轉，心花怒放。

「到什麼時候才能夠面對真實的自我？」林青霞答：「40歲。」

40歲時，她從明星變成家庭主婦，面對再真實不過的生活，洗盡鉛華絕跡幕前，真正體會為人妻為人母的甘苦，婚後兩年生下女兒愛林，再過5年誕下次女言愛。在孩子們的眼裡，她是一個一天到晚追著女兒穿衣服的囉嗦媽媽，一會兒怕她們熱，一會兒怕她們涼⋯⋯就算到了現在，朋友們都說青霞是最好的母親，只要她女兒在，她的眼睛就離不開她們。這讓人想起她自己的母親，想當年她母親也是這樣全心全意愛著女兒，連螃蟹肉都是剝好送到女兒嘴邊。做媽媽是她息影后最大的功課，她做得很好，就連和繼女嘉倩的感情也讓人羡慕，無論人前還是人後，嘉倩說起青霞都是那樣親，說她待人好真。

「結婚之後頭幾年忙孩子的事，真的好忙。後來孩子大了，有了一點時間，發現自己確實跟社會沒什麼接觸了，好像有點坐愁紅顏老的意思，就開始寫作。」和英國女作家奧斯丁一樣，她們其實都是害羞的女性。奧斯丁躲在起居室的小桌子上寫，一有人經過就把稿紙收進桌子裡，林青霞則躲在洗手間的梳粧檯上寫，寫好就收到抽屜裡。她不敢給人看，怕人笑話，最多讀給女兒們聽——寫作於她，最初是一種排遣孤獨的方式。「把心裡的話寫出來，寫出來就舒服了。」直到遇上作家馬家輝，後者再三跟她約稿，她的第一篇作品寫的是那時剛剛去世的友人黃霑。那是2004年11月的事，那篇文章叫《滄海一聲笑》，馬家輝一字末改，全文照登。這下子，誰都知道大明星原來還會寫文章，作為專欄作家的林青霞開始了她的寫作生涯。和拍電影一樣，香港臺灣大陸最好的平臺都紛紛向她約稿，可她卻慎重無比。「有時一寫就是一個通宵，鳥叫狗叫天亮，小孩子要上學了，我趕快就下來，衣服沒換，妝也還在，還是昨天晚上出去吃飯的樣子。兩個女兒在餐桌上回頭說『又寫文章了』⋯⋯嘉倩跟愛林她們夜裡到我的洗手間，常常看到我背對著她們在那兒埋頭苦幹，看到我手裡的筆在那兒搖來搖去。」

於她，這是敬重文字，亦是愛惜羽毛。「寫作對我來說，其實是比較辛苦的，但是我很享受那個辛苦。寫完一篇自己覺得不錯，發給好朋友，得到他們的欣賞，那是用錢買不到的快樂，那種開心是真的開心！」

施南生曾說，林青霞這個人最大的長處就是會交朋友。以前交的朋友是導演和演員，開始寫作以後，林青霞的身邊多了一班寫作的朋友，蔣勳、董橋、白先勇、龍應台、章詒和、金聖華⋯⋯都是文壇翹楚。「我欣賞一個人就主動去結交，比如偶然聽到蔣勳先生講紅樓夢的碟片，覺得講得真好，我就跑到臺北聽他講課——人生苦短，你想獲得什麼樣的朋友，為何不自己主動？」當然，因為她是林青霞，要討人歡心總是比較容易，更何況她那麼用心。

龍應台在港大後山上的柏立基學院寫《大江大海》，電話裡聽說她沒有吃飯，林青霞馬上打包美食送過去，鬼影憧憧的書院裡，白衣飄飄的林青霞拎著飯盒探龍應台，活生生一出白蛇探書生的戲嗎⋯⋯「我很喜歡給別人驚喜。第一本書出了以後，有一次在公眾場合聽到人家提我的名字，說喜歡我，我就跑過去，我說你好，我是林青霞。人家當然很開心⋯⋯我喜歡這樣，給人一個驚喜，人家可能記一輩子，就算快樂個三五天那都很好。」

封面拍攝當晚，ELLE採訪了與林青霞合作多年的造型團隊，張叔平、Zing、Kim Robinson，以及攝影師陳漫、女兒嘉倩，幾乎每個人都說，「我愛她」、「願意為她做任何事」林青霞到底有什麼交朋友的秘訣？二十多歲就相識、至今相處時間多過家人的閨蜜陶敏明說：「因為她真的對人好，有好的事情永遠想著朋友。」而她自己的答案是：「交朋友就是一個『真』字。你拿真性情真心去待人，我覺得不太會錯。」

《雲去雲來》是林青霞出版的第二本書，特殊意義在於，這本書是她送給自己60歲的生日禮物。

60歲生日慶典大張旗鼓，因為覺得這是一個新的開始，她變得更開心更放鬆。「我五十幾歲的時候，感覺自己很老了，沒什麼前途了，好像快要走到人生的盡頭。可是現在過了60反而放鬆了，還感覺自己變年輕了，因為突然之間覺得自己這一生非常圓滿——家人、朋友都這樣真心對我，而我自己變得開心和放鬆。蔣勳說甲是第一流、甲等，是最好的，花又是美的，所以花甲是很好的，60歲是一件不錯的事嘛！」她樂呵呵地笑，帶著山東女人特有的直爽，又帶著天蠍女人特有的智慧。

影評人舒琪曾經誇讚林青霞最好的一點是她永遠在成長，「她是一個無法預料的人，每回我見到她，她的改變總在我意料之外，在我的印象裡，她無時無刻不在改變，事實上，我認為她到了今時今日仍然在成長。」是的，林青霞總是會出人意料，總是會用她特有的方式變得更迷人。20歲的時候，她是美麗的天之驕女；30歲的時候，她是纏綿的影壇天后；40歲的時候，她歡歡喜喜嫁為人婦；50歲的時候，她開始努力寫作；60歲的時候，她知天命真自在。「現在是人生最好的時候，這個連我自己也想像不到。」

「我喜歡自己有進步，妳叫我做一個太享受的闊太太，我覺得不夠，很沒意思，精神會很空虛。我喜歡有一點長進的生活，加分的生活。我一直希望什麼事情我都能做到最好，但什麼是最好呢？曾經有一段時間我很掙扎，很矛盾。後來明白了沒有事情是完美的，也沒有人生真正圓滿無缺，能做多少是多少，但求盡力。」她頓了頓，望了望我，「我只是一個永遠不甘心停在老地方的人。」